畫出一個,再畫一個「幻想朋友」:略談漫畫中的分裂、分身,以及「替身」

漫畫文化

對立:推動情節、解釋現實的方便設定

關於漫畫的劇情構成或角色塑造,多半想到的,都是「對立」的概念。

所謂的「對立」,就像陰陽一般正反相對的組合,如最基本的一正一邪的型態,或廣義的為了分出勝負而競爭的兩造,主角的個人能力或人生苦鬥,一定需要有勢均力敵的對手才能成立,就像一體的兩面,兩者之間的糾纏,也讓簡單的劇情套路,逐漸演變、延伸出各式各樣的複雜變體。

不管美漫的超級英雄系列或者日本的王道漫畫,這大概是最常見的鐵板設定,例子很多,不勝枚舉。最好的詮釋,或許是受漫畫啟發,電影名導M.Night Shyamalan所執導的《驚心動魄》(Unbreakable,2000)。劇中患有脆骨症的Samuel Jackson,用盡手段尋找超級英雄,因為他相信宇宙是平衡的,有像他這麼脆弱的存在,就必然會有完全相反的強壯。最後,他找到了男主角Bruce Willis,挖掘出在他凡人身軀下的超人體魄。最後,當超級英雄「監控者」誕生的那天,也就是超級惡棍「玻璃先生」現身的一日。

「對立」成為常用的劇情格律,或多或少,也反映了人們總是本能地希望用二分法去解釋現實。當世事總是無常,漫畫世界那樣明確的切割,而且還是由「正義」一方獲勝的切割,成了讓讀者逃離現實的窗口。

如果「對立」是漫畫情節最搶眼的基調,那麼「分裂」或「分身」則是較不為人察覺,潛藏在主要軸線的伏流,隱隱牽引著劇情流動的方向,甚至決定了作品的深度。

「對立」設定了正反雙方在舞台上位置,「分裂」或「分身」則不限立場,而是個別角色內心的糾葛。這樣的設定,讓二分對立的架構不再天真,也同樣呼應著人類的本性──總是各種情緒的糾結之中,搖擺不定,自我質疑,做出連自己都難以相信或接受決斷。正如同《驚心動魄》的續作,《分裂》(Split,2016)、《異裂》(Glass,2019),構成複雜三部曲的,不是簡明的正邪對立,而是擁有二十四種人格的新角色「邪軍」,攪動著善惡的界線。

分裂/分身的設定,有時可以是可愛的手法,如早期卡通常見的,天使和惡魔出現主人翁內心的天平上,動搖著主角的選擇。分裂/分身也可以是直接對「解離性身分疾患」(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,DID)的寫實描寫,也就是一般人們所慣稱的多重人格障礙。這在漫畫中亦是隨處可見,比如《幽遊白書》的仙水忍,又或者成為整部漫畫劇情主軸的《多重人格偵探》、《為親愛的我致上殺意》。

替身:不可思議的我

此外,則是使用隱喻式的象徵來傳達分裂/分身的概念,這中間最為成功的,無疑是荒木飛呂彥《JoJo的奇妙冒險》(以下簡稱《JoJo》)以「替身」(スタンド、Stand)打造一個用分裂/分身所構成的完整世界觀,決定了《JoJo》的經典地位,一舉由類《北斗神拳》的格鬥漫畫,變成了充滿奇想和巧思的世界,也讓荒木拓展出他獨有的美學。

要和不曾閱讀《JoJo》的讀者解釋什麼是「替身」,是一件困難的事,事實上,替身也是在連載過程中才慢慢逐漸完備。最早《JoJo》僅有類似氣功的「幽紋波」,至第三部之後,才發展出替身,一種幽紋波的進階,由體內精神能源所派生出具有強大能力的形像。擁有替者能力的人即為「替身使者」,不限於人類,任何生物都能擁有替身能力。替身擁有各自獨一無二的超能力,一般人無法看見替身,只有替身使者才能看彼此的替身,替身和擁有者間保持著連動,共享著感官,一旦替身受傷也會反應在使者身上。同樣地,擁有者的身心狀況也會顯現在替身上,隨著本體精神力的強化,替身能力也會跟著「進化」。

替身有著千奇百怪的形態、能力和運作,打開了不受限制的想像空間,任憑荒木遨遊其中,大膽創造。替身有時像是行使超能力的工具,有時又會有自己的個性,整體而言,像極了許多人在兒時都曾擁有過的「幻想朋友」。有著超越肉身限制的自由,永遠忠誠地陪伴和支持我們,體現著心中不敢或無法向外人訴說的需求。

天堂之門:投映人心的解放渴望

《JoJo》知名角色岸邊露伴及其替身「天堂之門」,精準說明了替身和人們心底需求的關連。在漫畫中,岸邊露伴是一位個性傲慢難以相處的漫畫家,天堂之門的能力則是將他人變為書頁的模樣,閱讀對方的人生經歷和記憶,並能增添或刪除裡面的內容。

岸邊的性格和能力,都不是少年漫畫中主角該有的樣貌,但卻受到作者本人和廣大讀者的喜愛。荒木以岸邊為主角,繪出了《岸邊露伴一動也不動》、《岸邊露伴在羅浮》等一系列衍生作品,藉由記憶的閱讀和改寫,刻意接軌日本傳統「怪談」的文類,帶有高度的文學色彩。其中《岸邊露伴一動也不動》已被動畫化,近期更將由NHK改編成真人版日劇。

之所以能在《JoJo》眾多角色中脫穎而出,還是和他所擁有的替身能力有關,去閱讀別人的記憶,了解他的想法,進而將之改寫,正是人和人之間最終的盼望和不安的來源。在人際的情感互動中,每個人都渴望能去「閱讀」他人的內心,知曉對方未曾吐露的祕密,並且在他人心底留下屬於自己的篇章。也許天堂之門沒有強大的戰鬥力,但卻是每個人心中最平凡也最原初的渴望。

岸邊露伴和他的替身天堂之門,道盡了分裂/分身的魅力,那是人們內心欲望的投射,倘若「對立」是對世事涇渭分明的期盼,那麼「分裂/分身」就是內在欲望龐雜糾結的具象化,希望以分裂或分身,擺脫社會道德和規範之類的束縛,讓所有的壓抑都能徹底解放。對立只是交代立場,唯有涉及內心複雜的分裂/分立才能展開劇情,將漫畫的內容提升到另一階段。

我們希望世界的運作能夠簡單明白,在這簡單明白之中,無限制的解放內心的需求和渴望,這或許才是漫畫替讀者打造的虛擬烏托邦,滿足每一個受限於單一肉身和心靈,在渾濁世間動彈不得的靈魂。